19 June 2016

我和外公的感情并不深厚

几年前,我在《波动》里看见这个句子:人们以为习惯就是一切,而不知道习惯是一种连续性的死亡。

我并不完全同意,但我还是被这一句连续性的死亡吸引。太深刻了。

直到年纪开始大了,渐渐感受到某些“习惯” 确实已经趋向连续性的死亡。

比如说我习惯了每晚和谁聊天、也好比我习惯了你总会问我周末又干了什么、一堆怪咖有什么新搞作、习惯你问我是不是想你了...

而我发觉,其实这些习惯被我 taken for granted 到了某种一旦失去便会很茫然的程度。而我更发觉,那些你知道、习惯并且他的存在你有时候并不会放在心上的人和事情,逝去的时候是会更令你扼腕的。

其实我说的这些,和过去说过的种种,我们都知道。我们,你和我都清楚得很,没有任何一切是理所当然的。但我们知道,我们就能够做到所有任何的一切都珍惜,每一刻都认真而深刻吗?不会太累?有如此完人?

对不起,我做不到,我总会不经意忘了有一天会失去谁。

我和外公并没有很深厚的感情。我们的连系几乎只建立在 “他是我妈妈的爸爸,所以是我的外公,我必须尊重他,因为他是外公” 这样的认知上。小时候,日间奶奶照顾我和妹妹,晚上妈妈下班回来,我们回到爸妈的怀抱。记忆中,外公外婆都在农场干活,很少回到花园里的房子居住。我们探望外祖父母,都是到农场走走的时候。依稀记得在我快要上幼儿园的时候,外公问过我 “想要上学吗?上学好玩吗?” 这样的问题。

后来有一年外公生日,我刚开始自学画人,因为妈妈不肯再在我的作业上帮我画我自己,所以我必须自己学。我用很拙劣的图形画着一个人,画在日历纸上,然后拿给妈妈,说那是我给外公的生日卡,请妈妈交给外公,因为我胆小怕事,怕被外公笑话,也因为外公一向是个严肃的角色,所以我不太敢和他说话。

之后,也就是我前一篇说过的那些了。外公开始依照成绩奖励我们,也经常给我们零花钱。我开始上小学,胆子也开始大起来,每次父母亲节,或者外公外婆生日,我总是第一个走过去给他们祝贺。

这些,是我脑海里零零散散的一些回忆,我想,不记下来怕有天会遗忘。

我和外公的感情真的并不深厚。我甚至有些恼恨他,在我开始长大以后,当我开始明白妈妈所说的重男轻女以后,在我听了那些舅舅们对于照顾外公外婆的责任的推卸以后,我常会想,这也是外公自己的偏心所致,心里认定他活该。

即使他是活该,也轮不到我评断,因为他对孙辈们没有任何不公的对待。

老雄狮走了。

他走的那一刻,妈妈、阿姨们,甚至表姐弟妹们都在身侧,而我不在。我、爸爸、妹妹在医院留守了一段时间,回家洗澡那阵子外公就走了。虽然我和外公的感情并不深厚,但我见过他的挣扎,见过他受苦,也会感到难过。令我恨得咬牙切齿的,是二舅接了阿姨电话之后,说一句不得空就连外公最后一眼都不看,却在师傅打斋的时候连声阿爸阿爸地叫。

妈妈让我回去上课,到外公出殡再回来。大家都说,外公老了,苦难受够了,走是解脱。

我没有很难过,就像当初爷爷走的时候。和爷爷相同,我和外公没有很多的接触,顶多是多几句交谈。爷爷在我四岁的时候中风,从此口齿不清,而他满腔兴化家乡口音,我也听不懂,几乎零交谈。外公倒是对我说过不少话,小时我们在奶奶家长大,从小说广府话,外公外婆也对我们说广府话。后来上学了,我们改用中文交谈,而更年长以后,听多了妈妈和阿姨或外婆的谈话,客家话也会一些,所以我和外婆有时也用客家话交谈。

外公视力非常弱,但他晚年很勤于阅报,总拿着放大镜在报纸上摸索。我们每回回去看望,他总爱和爸爸谈政治。重视教育的外公很多时候对政府的不满都围绕在华人子弟没有被提供应得的教育机会、教育资助和独中不受承认,虽然他所有的孙子女们都是国中生,而且都很不屑中六之后学系和学院的分派偏差,都在私立学院就读。

我和外公的感情并不深厚。我忘了是什么时候,外公和外婆终于搬回花园里的房子居住,因为外公的身体开始出毛病了。 我们开始每周回去看望,有时也会载送外公去寻找中医针灸,但这一方面,阿姨更为卖力。说起来,妈妈比较爱抱怨,她总说外公外婆最不喜欢她,但一旦发生什么事却总是找她。我想,她的爱抱怨多少影响了我,惹得我有时候也很恼外公外婆。我常感觉,或许因为妈妈的这些抱怨和性格上的刚强,他们真的并不喜欢妈妈,虽然妈妈对他们很好。妈妈和阿姨们不同的是,她对于外公外婆的偏心会直言不讳。但,她依然疼爱他们,缺什么都会给他们买,节庆的时候也是妈妈负责煮食、准备,每个周日或周末更是会带些酿料或糕点回去,但我们常觉得他们并不感激,还会对妈妈发脾气,怪责妈妈。所以,当我把这些看在眼里的时候,我会恼恨他们。

无论如何,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恼恨他们,虽然我控制不住自己。

因为后期的这些不甘,我开始不再同爸妈一起回去看望。 我心情好就回去一趟,心情不好或功课忙、工作忙的时候,就对爸妈说一句,你们去吧,我不去了。

有时妈妈会说我一、两句,说我许久不回去了,要回去看看外公外婆,我就会 “嗯嗯嗯”,然后在外公外婆家里按手机或者一头倒在沙发上睡着。

后来这一、两年,外公在沙发上已很少说话,他静静地坐着,我也静静地按我的手机。妈妈和外婆则在院子里对外婆的农作又是采又是摘的。

外公走后我最恨的就是我自己在他还在的时候因为与我无关的不公道恼恨他,不多回去看看他。直到他的生命垂危,直到他已经不认得人,我想和他说说什么,却也显得多余了。

他走后的这一、两个周末,我常会主动问妈妈,不回去看外婆吗?然后我们回到外婆家,我就会感到那股缺失,那股外公不在了的缺失。我拼命忍住眼泪,我和外公的感情并不深厚,我不知道为什么这股缺失会令我想哭。

外公的懒人椅换外婆坐了,而那套我曾一头往后倒就睡的沙发也被二舅换了,换成一套木制的座椅,硬邦邦的。外婆很孤单,她说她在外公头七那天听见了甩报纸和摔锅盖的声响,说着拿起报纸往桌上甩,说,就是这个声响。他们说外公回来发脾气。外婆不识字,顶多看得懂号码和一些简单的词汇,但我看见她后来拿起报纸慢慢地看,我心里非常难过。

你问我会不会想念外公,我想,或许和想念无关,只是当你习惯了一个人的存在以至连他的存在你都可以不放在心上了,他却忽然走了的时候,虽然他的健康状况早已不乐观,你还是,一下子没有办法承受。虽然,在他走的那几天里,我还感受不到他的缺失。但现在,一回到那里,看见那些外公常坐着的地方已没有他的影子,但明明曾有那么一个人存在过,而他的存在是这么自然,自然得我可以不放在心上。

所以,我是这么软弱,这么脆弱,他在世的时候不在意,现在却留着眼泪敲键盘,想外公,虽然我和外公的感情并不深厚。

我只能不断提醒自己,不断不断提醒自己,任何一切,总有一天都会结束。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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