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測量血壓儀器上的數字。
我血壓怎那麼低?
媽用一種嚴峻又帶點擔憂的眼神看著我,說:
「你呀,給我多吃點肉,你看看你,血壓這麼低!」
冤枉啊,我幾乎可以自稱肉食動物了,血壓低和吃不吃肉有這麼大關係嗎?
最近外公的狀況已經愈發嚴重,醫生已經束手無策了。前些時候老爸說外公想吃什麼就給他買了,再沒必要戒什麼了。可現在的情況是,即使外公口裡喃喃著想吃什麼,食物送到他口中,他也吃不了幾口。
我第一次看見這麼孱弱的生命。外公的臉蛋已經完全的凹陷了,兩眼無神,灰濛濛的黯淡目光,半閉的眼皮,微張的嘴。我喊他:
「阿公!公!公啊!」
沒有反應。媽媽、阿姨們都說他已認不得人了。但我很不甘心啊,我在房裡看著昏昏欲睡的外公,二姨走進來喊了外公一聲:
「阿爸!」
「嗯哼!」外公像清喉嚨般,也算是應了一聲。
我就這麼站在外公房裡靜靜的看著他。我不知道他看不看得見我,小時候媽媽就一直對我們說外公視力非常低弱,大概只能看見我們的影子,不太看得見我們的模樣。現在這種狀況之下應該更沒辦法看見我們了吧。外婆和媽媽阿姨們在客廳裡談著話,我深怕外公往後靠或者往兩邊靠的時候會不小心敲傷頭,一直待在房裡,靜靜望著他。他不時發出像嗑痰又像呻吟一樣的嗯哼聲。
我似乎不是那麼地擔心外公,在我眼前,更深的恐懼是「老」、「病」、「死」,外公讓我看到了這些。或許死並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受著病痛的折磨在世間殘喘。我們都會老去,或許正在看的你會覺得我不諳這樣的常情,事實是,我們都知道這些必經的路,只不過當你真正面對它的時候,你還是免不了的無所適從。畢竟,我們知道,但我們從未親身經歷。
我害怕的是父母的老去。總有那麼一天,我的爸媽也會老去,他們或許也會像外公那樣在病床上嗯哼嗯哼地呻吟著,卻一點也無法舒緩身上的不適和痛楚,還有那連想坐起或翻身卻一點也動彈不得的身不由己。我們能夠助他一臂之力,但當他所發出的聲音只剩那嗯哼嗯哼的聲響,再也沒有任何字句,不能夠表達他的需求,我開始覺得很想哭。只要我走到外公房裡,一看見他我就想哭。
外公七個孩子,難免會因為各種原因彼此存在矛盾,更是會在這種時候把照料外公的責任變得複雜。媽媽愛抱怨,有時我覺得她對外公外婆的照料和關心因為這種抱怨而不被感激。我嘗試和她說過,用各種例子讓她知道即使她再愛外公外婆,但因爲她的抱怨,大家還是愉快不來。但就像老爸說過的,她改不了了,這種脾性已經根深蒂固,很難動搖。
我父母只有我和妹妹。因為自小看見過爸媽和兄弟姐妹們的矛盾,我一直努力維繫和妹妹的關係,畢竟,爸媽只得我們兩隻,萬一連兩隻都相處不來,爸媽以後會怎麼辦呢?我很害怕爸媽的老化。我害怕我會變成一個不孝的人,我害怕我沒有足夠的時間陪伴他們,我害怕我會只在乎物質滿足而忘了彼此心靈的連繫。
媽媽經常在和阿姨們通電話的時候說:
「我那隻明天要回去唸書了啊,開課了,我要負責接送,你們先去看看阿爸。」
「我那隻不得空回來,加班啊。」
我們就是那隻,那兩隻。像母獅嘴裡叼著的小獅,母獅如果彼此交談,大概就會這麼說「我那隻」。
親人的老化和病痛會讓我恐懼。看見外公,我常想,媽媽的積怨這麼深,但看她在外公病痛的時候眼裡的無奈和擔憂,從她微濕的眼眶里慢慢溢出,我就會想,曾經,這隻母獅小的時候,老雄獅也曾這樣叼著她,把她從險境里叼回家。
母獅一定還記得。
我也記得,記得許多有關外公的故事。外公的農場是我們小時候常去的地方。外公和外婆習慣了農作,即使老了該享福了還是會留在農場裡幫小舅幹點活。媽媽和阿姨們不時也會到農場裡去看望外公外婆,我們這些小孩子們就會很高興的跟著到農場去。小舅有時候會把我們抱上他的羅里拖格,載著我們去兜風。好幾次,我們像玩探險遊戲一樣每人手裡拿著根棍子,在農場裡到處走,尤其想走到飼養雞隻的大寮棚去看剛運來的小雞。外公農場裡養著許多菜園狗,所以我們才會拿根棍子,畢竟,對這些狗來說,我們還真陌生呀。
外公很喜歡同我們講他年輕時候作為一個養豬人的經驗,尤其是那場把他所有豬隻都沖走的大水災。外公雖然是在馬來亞出世的,但像大部分南來的中國人一樣,他很重視教育。除了爸媽之外,他是最早開始鼓勵我好好用功、給我獎勵金的人。我一直記得,那年我二年級年終假期,像往常一樣到農場看望外公。他坐在懶人椅上吃完了午餐,把水往碗里倒,然後咕嘟咕嘟把水喝光。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這樣的動作出奇地親切,或許是我從不曾見過任何人會用碗盛水喝,而且還是午餐時盛飯菜用過的碗。
喝完水,外公轉過頭來對我說話:
「這次考試考得怎麼樣?」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對外公報告了我的成績。他似乎很開心,從口袋裡拿出一兩百塊錢,要交到我手上,說是要獎勵我考取好成績。我望向爸媽,他們點頭,於是我走到外公跟前接過錢,向他道謝。此後,幾乎每回到農場去或到外公家裡去的時候,他總會給我們一些零錢花,數目不是很大,但對一個小孩來說還是很充裕的。外公更聲明,只要是大考,像小六評估測驗、初中測驗一直到中五的馬來西亞教育文憑,只要我們獲得一科優等他就獎勵一百塊。他一直信守承諾,總會在成績放榜的時候讓外婆給我們打電話,問問我們的成績,然後要我們回去領取獎勵。
中五那年,我從外公手上領過他承諾的獎勵金數額,他對我說:
「勝不驕,敗不餒。」
或許這在以後,會成為外公在我回憶裡對我說過的唯一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話。
如今,我喊著 「阿公」而他再也沒能回應的時候,我是多麼希望他還會對我說像 「勝不驕,敗不餒」那樣的話。